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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像是一个信号,当我们彼此交换这些内容后,她再次陷入对那个网络男性的思念内,回到自己的内心世界里。她流泪着,说着狠毒的话,讲着凄凉的情境。
有一次,当她说到自己绝望时,去河边散步时的场景,看到水面。而同样的时间里,我几乎很多次现实场景变幻,眼前都能似乎依稀想到简坐在水边的样子。
我有时也纳闷,简在这段咨询环境中退行的飞快,几乎在痛苦挣扎中,她又嗖一下窜到了集体无意识期,或者说先天期
精神分析这个工具已经不大好使了,我需要调整个体内心不同时期的咨询节奏。
相对于过去那种身体生病的感觉,这一阵几乎是严寒孤独的寂静。简脱离了口欲的依赖后我们依然伴随,但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却在迅速在寒冷凌烈的空气中枯竭死亡。我不再生病,而是变得精神容易疲乏与衰弱。
有时与简做一次咨询,一周的大部分时间内都保持着一种内心压抑阴郁状态。
咨询的内容方面变得混乱,缺乏章法。有时我会讲一个小小故事,或者仅仅一次咨询中解释一个梦,或者什么都没说,只是静静沉思、彼此相对。
简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遨游痛苦,我变得静静关注,忍不住疲乏空洞。
看,我领教过简尖刻批评的功力,果然在一次交流中爆发。这甚至还不是在咨询时间段内。
在某个咨询前一晚的时间,黄昏时分,简在网上联络我,诉说着崩溃与痛苦。
听了一阵后,“必须去吃饭了,家里人叫我了。”我告知她。
“你就吃着我的眼泪下饭吧!”简打过来字词,背后嘿嘿笑着。
我沉默着。一瞬间,内心深处像是被刺了一刀,涌动着痛楚与痉挛。
“我先生现在说我这个人变得越来越坏,越来越恶毒了,看看,我恶毒吧!”或许是注意到了,或许是本能察觉,简解释。
“我去吃饭了。再见!”离开。
之后的晚饭让我食不知味,一坐上餐桌简的目的就达到了。我脑海里涌现着简流泪的画面,想起她的那句“你就吃着我的眼泪下饭吧!”
我简直怒不可遏,或许我愤怒的是不仅仅是自己被简这样的玩笑,背后更深处是一种付出的被忽略。
这样的一种关切,变成一种应当,一种内心自大后的理所当然。
我想我一定很气简,这一刻她真的很恶毒,简直作践别人的付出,也是在作践自己。
我想起来,过去一个国内的自恋人格障碍,追杀影响了我整整三年多。这个杀遍祖国大江南北心理医生的“超级病人”,一度我以为自己可以治疗她。但基础设置没有做,最后付出了很大代价,才摆脱了这段苦痛纠缠的关系。
这是病人利用心理医生善意,持续恶毒攻击的典型,也给我造成了内心的伤害。后来才明白,因为我免费,一个本可以艰苦成功的案例搞砸了,让来访对象理所当然的觉得我就该这样,属于我个人成长的挫折。
“简,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么?就是我在咨询以外的时间接你的短信、留言,算善意。换句话说,我不接你才是应当,咨询外的任何回应都是属于人性中的温情,是付出。当初是这样定义的么?”在下一次咨询开始,我谈到了最初的双方约定。
这算祭出了咨询开始前最早潜伏下的法宝。内心深处,我其实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有用到这个法宝的一天。
“是的。”
“那么,你怎么看待上次,我是说咨询外那天夜里,吃晚饭时我们的互动。”我发觉自己还是小心翼翼解释,避免进一步加深冲突与对立。
“为什么提这个?”简询问,她从痛苦中暂时脱离出来,这是一个她身上的一件好事,不再沉溺其中,开始思考。
“那么,你觉得我应当接受你当时的那种说法‘吞着你的眼泪下饭’的评价么?”我提问。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。”
“玩笑?我想告诉你的是,确实你的玩笑成功了,我几天吃饭的时候,的确不知滋味。我觉得在我们的关系里,应当现在在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。”我将双方关注重新拉回到彼此世界中来,确定这种评价背后需要拓展的视野。
“……”简沉默一阵,说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你知道的,我不是这样意思。”
“简,听我说,跟你做治疗不好受。或许从前一直是我听你说,但我必须告诉你的是,这段时间几乎每次做一次咨询,我一周都会很不舒服。
我在感受到你的痛苦时,多少也会感觉到痛苦。回顾我们最初的约定,就是说,即使这样,你额外的时间,我也愿意接待你,支持和理解你。
但跟你做治疗,真的很痛苦。因为我知道你确实的痛苦。我是想说的是,我没有任何含着你眼泪下饭的意思。我并不是铁石心肠,但在这之前,我就默默付出很多,包括容忍你打破设置,因为我知道你难受。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支持你是应当的,你也不能无限制透支自己在社会关系内,他人对你的爱。”
“我没有这个意思。”简的话语平淡坚决,这背后有些东西需要感觉。
“真的很痛苦?”她近乎呢喃,但又是反问。
“当然是这样。”我考虑了下,接着往下说。
“这段时间即使风和日丽的时候,我出门也不会很开心,因为只要见到水的地方,偶尔会有一些情绪,想到你坐在水边的样子。包括你叙述的痛苦。我也提供了一些建议。但这些建议首先是在我身上试验过,我在试图将你的困境吸收过来,然后自己尝试理解并解决。换句话说,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,我吞着你的眼泪下饭,然后无动于衷,冷酷无情抛弃。
简,我们一起尝试着探索了很久。否则,或许我只能给予你一般性的社会建议,而非具体、有针对性的看法。或许这些看法对你有益,也可能无益,但大部分符合。
当然,这让我也很痛苦,所以我需要在你的痛苦之间抽离,而非时刻与你待在一起,事实也办不到。”
简不说话了。我也沉默着。这样的沉默自然呈现在治疗过程中,但往往能触动治疗双方不同程度上同时反思。
茫茫中不知过了多久,当我从痛苦中抽离出来后,我相信简接受到一些东西后,最后我尽量简洁的表达自我感受。
“心理治疗对你来说很痛苦。对我也是如此。但到时间我还会出现,这是我当初的承诺。在治疗以外的时间,我愿意适度的帮助。但我也会累,会痛苦。可以理解么?”
“你的意思是?”
这是我喜欢简的地方,虽然是最痛苦的时间,一切内心防御都失去了,但她的一些基础交流能力依然强劲准确。换句话说,尽管痛苦,她依然思维清晰,逻辑严密,并且绝不自欺欺人,我能感觉到她灵魂深处的张力。
“你依然可以在咨询以外的时间给我讯息,当你真正痛苦时可以这么做,我愿意接待你的短信。但尽量少一些,因为我也可能是忙,也可能痛苦的撑不住。”
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或许是错觉,一瞬间我感觉到彼此双方都悄悄松了口气。 8
如果说真话,在这个时候,简又伤心的要死。对比过去简的哭泣与眼泪,我觉得她此刻眼中应该留下的是殷红鲜血。
阴冷的感觉始终没有退去。期间,有个梦很能够说明问题:
“在一片黑暗中行走,看到远方有个房子。房子四周有围墙,但屋顶是中空的,似乎可以看到外面。我进了房子,看到房子空荡荡,有个柜子。柜子后有个古怪的小女孩,似乎是个女的,又像老妖婆。这时,我想出去,找不到门,抬头望时,发现屋顶出露出天空的部分,有一个巨大的眼球望着我,害怕极了。”
她谈到这里,我几乎从身体深处感觉到一股寒意,到底是这个梦带来的?还是说我内心的投射?
那一瞬间,我感觉到咨询长久停滞后,对内心真相的即将突破,又感觉到深深地压力。
似乎冥冥中,有种东西凝视着我们彼此。
宛如简梦中那只巨大的眼球,真切又无情出现在咨询场景当中。
事实上随着治疗的煎熬,同简的治疗关系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考验。这种考验是指简过去身上那些强大社交能力的东西已经逐步丧失。除了彼此深刻的链接,什么都失去了。
看,我面前是一个失业、情感受挫、脆弱抑郁倦怠的女人,老天,她从没有显得好转,当然情况也不可能再糟糕了。她对一切的认识领悟也无回应,或者不想回应,只依靠本能与我呼应。
几乎每次我们的治疗都显得停滞、寒冷阴森、没有进展,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,更多依靠本能与其伴随、支持,用我灵魂的温度。
简就更加不在乎了。除了定时参与咨询,一切社会能力及对外界反应丧失。用她的话说,生活中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,“连我都讨厌自己这样”。她说这话时,我几乎同时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炸裂的声音。
“我都干了什么?”虽然知道焦虑和不确定,这是心理医生内心深处必须忍受的能力,这一时期却达到了顶点。
疲倦、痛苦和疲乏,我们只是知道继续往前走着,但我们在干什么,天知道。
一切的理论,甚至都消失了。黑色天地间剩下两个人。
是的,就在这寒冷孤寂的日子里,又似乎有种火焰中的东西,从我和简的关系里流荡。
这是心理治愈么?心理治愈是什么?未来会走向何方?
——谁能告诉我?
我只是知道,四周都是黑暗与空虚。用微精神分析的说法,这才是我们生活的实质,在每一个瞬间,每一眨眼内,人与人,分子原子的构造里,虚空才是世界的永恒,深刻的绝望感从不曾离去。
但在这虚空内,我和简,一种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颤动着,像是风吹一阵就会吹熄。结果,寒风来了,火苗依旧袅袅着,未熄,依然倔强燃烧着,冰冷的火焰。
我知道,她在活着,我在撑着,共同活在这个世界里,经历着灵魂煎熬。
“简,你觉得这个梦象征着什么?”按照专业方式,我先请对方自由联想。
“我觉得这个说明此刻我陷入绝境,想出去又出不去,自己被困住了。”简想了下。“这个老妖婆象征着一些讨厌的女人。说真的,我讨厌这些鬼女人总缠在对方身边,那些女人真是不知廉耻,长得丑死了,还自我感觉良好。”简的刻薄依旧犀利。
“还有什么?”我问。
“没有了。”简回答,她补充道:“不知道那个柜子是什么,我想不起来,还有屋顶上的巨大眼睛,让我感觉到害怕。你觉得呢?”
“你不觉得这是你自己的梦么?换句话说,这个梦的每一部分是你的一部分。我这是用格式塔解梦的一种方法,和过去有点不同。不知道你是否能够接受。”我停顿了下,决定正式动刀。
“巨大的眼睛如果这样理解,能不能理解是你内心深处一种无意识内的洞察之眼,它想要告诉你的是真相。
另外,柜子有两种象征,一种是经典精神分析中会认为是女性象征,另一种解释是压抑的情绪能量,这个恰好和你目前的处境和感觉吻合。当然还有种更深、隐喻的说法,就是你内心深处的某种内核,不能被你解析的东西。”
“那么,那个老妖婆,很丑的女人呢?”简问。
我一愣,想不出更好或者委婉的解释,只得实话实说。“如果联系前面的柜子,或许这象征着你人格中的某一部分。”
“不。”简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,一下反应过来。“这都是你主观的猜测,我怎么可能这么丑,这么老?你解释的完全说不通。”
她采取了前所未有的态度,加上咨询超时很久,迅速告别。
简说了什么,我不记得了,只能记得她走时的暴怒和仓惶。她也到咨询时间了。
——难道是我的自恋?我过后问自己。不确定。但从解梦形式本身出发,如果专业解梦者要求对方一定接受自己的解读,就成了野蛮分析。
我决定,在下次咨询中对简表示道歉。
“简,我得表示道歉,因为上次咨询中谈到的那个梦,如果你不愿接受,我可以马上放弃。我想这反应的是我内心的自恋,觉得对方一定得接受我所谓那些‘精妙’解析。这是我的自我为中心。”
“你说是你的问题,太自我为中心了?”简回应。
“是。”我点头承认,这一刻本能又真心实意。
“我不是这样。”
简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,令人诧异。说真的,我以为她会在这方面尖锐批评。我在过去早知道那会有多么让人感觉冰寒刺骨。这阶段我一切行为依靠本能直觉行使。
“那是我对待自己的方式。换句话说,我对待我自己有时会比较中立公正,既会看到自身合理的一面,也不会忽视自我黑暗贪欲的一面,反映了有时对自己比较苛刻。但这个并非一定要你接受,只是我对待自己。”叹了口气,我澄清,讲述自己。
是啊,我不介意批判自己的自恋,因为过去我的问题恰好是自恋太少,甚至病理的自恋都极其贫乏。所以当别人说我自恋时,往往会换来的是大喜过望(到今天也近乎如此反应)。
但要说我对简当时的反应,就是不知道。
我不知道下一步如何走,只是跟着简内心的频率在走着(虽然如果那样说,就会显得我胸有成竹、智珠在握,经验丰富,近乎妖人,但我起码得对自己说实话。我当时就是在坚守)。
这个时候,我愿意给对方更多一些。管他娘的设置不设置,因为我和简都知道设置这玩意。而且,她这样做在我看来,至少有她自己充分的理由。
此时在跟简咨询时一种更加直接的感觉:是我觉得自己在咨询中经常像一具漂浮在夜空中的尸体,已经死去,正在将鲜血与骨髓奉献给对方。而若我稍微动一下,简就会痛的哇哇大叫。
她还很弱,还在呼吸,需要的是温暖血肉的喂食。
这能解释我之前提到的感觉,灵魂被迅速吸干后的枯竭、疲惫与寒冷。
事实上,大部分能经历这一时期的来访者,在事后几乎都会在觉得这一时期其实是最有帮助、有意义时期。前提是如果双方信任的治疗关系,能最终走到这一时期。我也以被治疗者的身份这样走过。
不过这个总归是事后评价。
每个人的“集体无意识”期或“先天期”都不同,至今,我仍未能学会走这一时期心灵不累的方法,前提是如果来访者能有幸走到的就介绍下。
基本上大部分人没走到这一步已经痊愈。
但我能够确认一点的是,即便内心健康的人,也有这一时期。
后来,我的另一位“猛人”来访者再次宣战,充分向我证明了这一点。话又说回来,能走到这一步的,不是内心自我拯救的力量被彻底激活爆发,人格力量足够强大坚韧、发誓走到底,不会灵魂深处闹革命地这么硬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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