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办公室里只剩下了林小草和老总两个人,空荡荡而压抑,让他感觉有些呼吸急促。老总就坐在会议桌的另外一头,眯缝着眼睛,手指有规律地敲打着桌面,发出沉闷的敲击声。他知道这是老总的习惯,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。 “林小草!”果然,几分钟之后,老总猛地提高了嗓音,“你应该知道公司的规矩吧?”
林小草绷紧浑身的肌肉,说:“我……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?”
老总冷冷地笑了起来,笑得林小草浑身都不舒服:“你还在给我装傻是吗?每一个员工刚进公司的时候,我都说过,公司里严禁办公室恋情。那么,你和秦戈是怎么回事?给我解释清楚!”
林小草藏在背后的手,立刻攥紧了起来。
他脸上显露出难以隐藏的惊诧。
和秦戈的恋爱关系,林小草一直处理得非常隐秘,两个人虽然在谈恋爱,但上、下班不敢一起走,就连在公司办公的时候,也刻意保持着距离,偶尔约会一次,也像特务接头似的,偷偷摸摸、神神秘秘地。这当然是因为老总定下的那条该死的规矩。
公司里员工守则第一条就是:严禁任何办公室恋情,违反者,立刻辞退。
这在现在社会,似乎是个不成文的规矩,哪个公司也不例外。
林小草自认和秦戈的关系,不会被任何人发现,所以,他仍旧硬着头皮,说谎话:“老总,我没有……”
“没有!”老总毫不犹豫地打断了林小草的话,从兜里摸出一张照片,“那这是什么?”
林小草好奇地走到老总身边,汗就止不住地往下淌起来。
那是一张他和秦戈约会时的照片,他依稀记得,就是前几天两个人去看电影时的穿着。照片上,秦戈一身火红的风衣,他则一身同样款式的情侣装。是电影院的门口,秦戈的飞吻热情地定格在他的脸上,发丝飞扬。
这是铁证,无需再解释什么,辩解什么了。
林小草绝望地垂下了头去,不敢直视老总的脸。公司的人都知道,老总是铁石心肠,是独裁者,只要是触犯了他定下的员工准则,那么,最后的结果只能有两个字——走人!他清楚,他这次是栽了,彻底地栽了。
空气静了下来,静得人心里直发慌。
老总突然站了起来,终于打破了这令人心神不宁的安静,他用力地拍了拍林小草的肩膀,语重心长地说:“小草啊,你一直是我最看重的人才,也是我最听话的下属。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违反员工准则。你可让我怎么办是好?”
林小草一听有戏,忙恳求老总:“我错了,您再给我次机会。”
老总点了点头,说:“好了,这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事,毕竟你为公司做的贡献很大,我定的这个规矩也有些不尽人情了。只要你认认真真、踏踏实实地继续努力工作,你和秦戈的事情,我就不再追究了。”他说着,拿起照片,塞给林小草,“不过,你和秦戈在公司最好还是不要眉来眼去的,影响不好。记住,下不为例!”
林小草得到大赦,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,结结巴巴地说:“老总……您放心吧!我一定努力。”
老总满意地点了点头,挥手示意他离开。
林小草迫不及待地走到会议室的大门前,拉开大门,突然又停了下来,犹豫着说:“那个……”
老总说:“怎么了?”
林小草忙笑道:“没……没事。”说着,哧溜一下钻出了门。
回到办公室,林小草简直快气疯了。他气鼓鼓地望着手中的照片,两眼几乎要冒出火来。其实,他刚刚是想问一下,究竟是谁偷偷拍摄的照片,拿给老总的。可是,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,他明白,老总不会说出那个人的,问了等于白问。
“小人!”林小草一把攥烂照片,狠狠丢进了废纸篓里。
他依旧不罢休,不搞清楚那个“狗仔”是谁,他会坐立不安的。他蹑手蹑脚地来到玻璃前,掀开百叶窗,从缝隙中向外望去。同事门都很忙,一个一个地像上了发条的人皮娃娃。他一会儿看看小李,一会儿看看小张,在心中琢磨着那个小人究竟是谁?
最后,林小草的目光,停留在方展身上。他的眼睛一亮,似乎找到了目标。
那是另外一间总监办公室,只是百叶窗没有拉起来,能够清晰地看到方展正坐在转椅上,得意地喝着茶。他和林小草一样,都是老总最为器重的员工,职务也一样,都是总监。因此,两个人在公司里明争暗斗了许多年。彼此,都想把对方赶走。
是!一定是方展这个小人!
林小草暗暗握紧了拳头,骂道:“方展,你个小人!”
2
家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,林小草一进门,先按了按电灯开关,意外地是,灯竟然没有亮。停电了?他郁闷地换上鞋,摸黑向客厅走去,一路骂骂咧咧地。心里想着,自己最近真是有够倒霉的,简直到了喝凉水都塞牙的地步了。
正想着,身后突然伸出了一双毛呼呼的爪子,一把搂住了他的腰。
他夸张地大叫一声,扭过头,看到秦戈正意味深长地望着他。
“你怎么了?小草。”秦戈拉住林小草的手,忽然想到了什么,“你等一下啊。”说着,神神秘秘地跑进了厨房,不一会儿端着一个生日蛋糕走了出来,一边唱生日快乐歌一边缓缓走到林小草面前,歪着脑袋一笑,“小草,生日快乐!”
林小草还没反应过来。
屋中漆黑,只有蛋糕蜡烛散发而出的莹莹亮光,秦戈那张特意扑了厚重脂粉的脸,被照得格外白皙,如同女鬼一般。他突然觉得很愤怒,很不喜欢秦戈搞这套吓死人的生日恶作剧。他一下皱起了眉头,二话不说,大手一挥,蛋糕就摔在了地上,烂成一团。
秦戈被林小草的举动吓坏了,愣在原地,双手依旧托着一团空气,平放在胸前,好半天才大骂起来:“林小草!你疯了!”
林小草这个时候,才恍觉自己过分了,连忙赔礼道歉:“秦戈,我……你……”
秦戈叹了口长气,努力压抑怒火,跑到电闸旁边,三下五除二拉开电闸,屋内的灯一瞬间都亮了,灯火通明。回头看,林小草正蹲在地上收拾残局。她插起腰,余火未消:“林小草!你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
林小草尴尬地抽了抽嘴角,笑起来:“对不起,小戈,我……我心里烦,今天被老总骂了。”
秦戈一听,语气立刻缓和了不少:“怎么,出事了?”
林小草点了点头,一屁股坐在沙发上,说:“知道吗,咱俩的事被老总知道了。不过,你别担心,老总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。我只是想不明白,是谁在背后搞鬼。今天我在办公室想了整整一天,我怀疑是方展那个小人背后下的黑手,是他偷偷跟踪我们,照了照片给老总看的。”
秦戈也知道老总的个性,立刻紧张起来,坐在林小草身边,说:“你确定吗?”
林小草点了颗烟,骂道:“不是他就出了鬼了!”
秦戈却摇了摇头,说:“我想可能不会吧,你和方展虽然一直关系不好,但也只是工作上有些分歧罢了。我听同事们说,方展的为人不错的,即便是有意见,他也是明刀明枪,从没有见他背后搞鬼。”
林小草有些气愤,扭头盯着秦戈,说:“你懂什么?小人都是这样,明里一套,暗里一套!”秦戈还想说些什么,他猛地站起来,指着秦戈的鼻子骂道,“你到底是他的女朋友,还是我的女朋友?你和方展都是一路的,都是小人!”
秦戈被骂得脸色通红,半天说不出话了,最后憋出一句:“就你是正人君子!”说完,摔门而去。
望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和地上碎烂一滩的生日蛋糕,林小草更愤怒了,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被方展那个小人彻底给毁了。他狠狠掐灭烟头,拿起手机,打算给秦戈打个道歉电话。这时,手机突然响了起来——是母亲的电话。
林小草连忙接听:“喂,妈,是我。”
母亲笑呵呵地说:“儿子,生日快乐啊!你今年就二十五岁了啊!”
林小草却笑不出来:“妈,我都多大了,还过什么生日。”
知子莫若母,母亲敏感地听出了林小草的不悦,忙说:“儿子,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?”
母亲是这个世界上,最值得信赖的人,林小草没有多想,便把今天发生的事全盘告诉了母亲,近乎有点孩子气了:“妈,我该怎么办?”
电话那头半天没有回音,母亲似乎在琢磨什么,最后说:“儿子,你要小心!”
林小草不解地说:“小心什么?”
“小心小人作祟!”母亲斩钉截铁,“你别忘了,今年是你的本命年,俗话说,本命年,犯小人啊!”
3
生活就像一条线,有时候是笔直的,有时候是弯弯曲曲的,有时候则乱成一团麻。
此时的林小草觉得,自己的生活陷入了一团麻团之中,似乎做什么都不顺利,好像总有个人在背后捣乱,将一切正常顺利的事情都搞得乱如麻团。他开车,车就坏,那可是他新买的一辆性能优良的越野车啊,他打的,就总是丢东西,手机、文件夹,什么都丢,甚至于,只是走路,都开始莫名其妙的摔跤。
他开始觉得,事情诡异了,诡异得满世界都是小人,想要害他的小人。
几天来,林小草脑海里一直在琢磨母亲那句铿锵有力的话——本命年,犯小人!
难道真的这么邪门?
他打定主意,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个小人找出来,起码不能他在明,那个人在暗,完全被动。
开会无疑是个观察人最好的时机,每周一次的周会,公司里的人都聚集在了会议室,无一例外。林小草又开始琢磨,他从左到右、从右到左,把会场的所有人都琢磨了个透,包括老总和秦戈。满脑子都是两个字——小人!
老总讲了些什么,他根本就没有听到。
老总似乎看出了林小草的异样,他大声喊道:“林小草!你发什么愣?”
林小草赶紧收回如电的眼光:“没……没有。”
老总双臂环绕,说:“小草,上次网站广告那个提案,你该交了吧?”
林小草不好意思地说:“我最近刚想到个点子,正在研究。”
这时,坐在林小草对面的方展突然站了起来,毕恭毕敬地对老总说:“老总,提案我倒是做好了一份,您看看。”说着,他将资料夹递给了老总,还很是不屑地瞟了林小草一眼。
林小草压低声音骂道:“小人!”
方展的提案,老总似乎很满意,看完之后,便交全体员工传阅,有意见的提意见。传到林小草手里的时候,他特意看了方展一眼,方展正得意地望着他笑,那笑容格外怪异。他懒得理方展,翻开资料夹打算好好找找漏洞。
可是,他越看脸色越白,越看眼睛瞪得越大——这不是他前一阵子刚想到的创意吗?
老总等得有些不耐烦了,催促道:“小草,你觉得方展这个提案怎么样?”
林小草早就气得脸色发白了,指着方展的鼻子说:“你个小人!你居然偷我的创意!”回头又对老总说,“老总,这个点子是我想的,只是一直还没有想成熟,未做出来。方展是个贼!他盗用了我的创意,提前做了提案。”
方展一听,也急了:“林小草,别血口喷人!说我偷你的创意,拿出证据来。有谁看到了,谁听到了?”
林小草一下就哑巴了,他没有任何证据,创意这东西都是存在脑子里的,何为偷?何为不偷?
老总也恼了,挥了挥大手,不悦地说了两字:“散会!”
林小草越来越慌张了,他觉得那个小人比他想象的难对付得多。或者说,藏在他背后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小人,一个方展了。全公司的人都可能是小人,他们在聊天或者工作之中,都有可能偶尔间听到自己谈起那个创意,那么,他们就都有可能将这个创意告诉方展。
已经没人可以相信了,是的!没人,除了他自己。
他们都想害他!
下班的时候,林小草没有打车,而是皱着眉头心事重重地步行回家,他需要想一个方案。手机突然响的时候,他吓了一跳,回过神儿来,翻出手机,发现是个陌生的号码。他犹豫着接听,电话里传出了一个孩子的声音,稚嫩而透着一丝诡异。
“你找谁?”林小草说,他本能地认为打错了。
对方突然笑了,银铃一般:“你是林小草吧?”
“我是。你是谁?”林小草不客气地问。
“我找得就是你。”对方很得意,“怎么样,在公司被老总骂了吧?”
林小草一惊:“你到底是谁?你怎么会知道?”他猜测一定是公司的某位同事,可是声音又是陌生的。
“你的事情,我什么都知道。”对方又一阵银铃般地笑,随后一字一顿地说,“我——就——是——那——个——小——人!”
4
林小草蓬头垢面地坐在床上,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,像个疯子似的。他整个晚上都没有睡,一直在琢磨那个打电话的人是谁?他忙活了一整个晚上,把一位在移动公司工作的朋友也折腾了一个晚上,他把这个电话号码交给了那个朋友,务必求他帮忙查出户主是谁。
这当然是违纪的,可朋友架不住他要死要活的乞求,最后只好帮他查了一番。
结果令林小草大感意外。
朋友在电话里,认真严肃地对林小草说:“小草,就这一次啊!我查到了,此号码不存在。”
当时,林小草一下子就瘫在了地上,他觉得自己跳进了一个大坑里,无休无止地往下掉。恐慌、害怕。
他决定暂时不去上班了,那是个火坑,在没有弄清楚谁在整他之前,他要以静制动,起码不能傻到明知道那是火坑,还往里跳。早晨六点,他就给老板打了电话,谎称重感冒,要求请假,老板倒是没说什么,很爽快地批准了。
打完电话,林小草就坐在床上望天发呆。
中午的时候,太阳变成了红通通的鸡蛋黄,楼顶剧烈的响动,把冥思之中的林小草拉回现实。此时的他,如同一只被猎人盯上的狗熊,时刻都觉得自己有性命之忧。他飞快地跳下床,脚尖点地地来到门口,听外面的动静。
楼道里动静很大,似乎有什么人在搬运东西。
他打开门,好奇地走了出去。
楼道里果然有人,是三个搬家工人,原来,是楼上的住户正在搬家,三个工人正在搬一只大衣柜。那柜子太大了,一看就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式,纯木打造,死沉烂沉地。几个工人勉强把柜子搬到了楼梯边沿,已经累得气喘吁吁。 那只大衣柜一半悬在楼梯上,一半悬空,一半着地。摇摇欲坠。一个工人死死地拉着绳子,身体后仰,好让柜子保持平衡。其余的,很快返回了屋子中,看样子是去叫人来帮忙了。
林小草抓了抓头发,觉得无聊,打算进屋了。
突然,一阵笑声响了起来,那笑声他太熟悉了,是那个电话中的笑声,银铃一般,孩子似的笑声。他猛地停了下来,再次把身体转正,面对楼梯,抬起脑袋,瞪大眼睛望去。可是搜寻了半天,也没有看到一个小孩的影子。
是谁?林小草确定自己刚才没有听错。他决定等。
果然,不一会儿笑声又响了起来,在封闭的楼道里,异常清晰。他再次瞪大眼睛望去,立刻目瞪口呆。
是个小人,是个真正的小人。那个小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大衣柜的柜子顶上,正背对着他坐在大衣柜的边沿,一左一右有规律地晃动着小脑袋。它穿一身大红色的衣服,不停地笑着,声音太稚嫩了,以至于根本分不清是男是女。
林小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使劲揉了揉,再望过去时,他发现那个小人站在了柜子的边沿,依旧背对着他,就像站在高楼边沿的自杀者似的。 小人似乎在找角度,它左试试、右试试,最后站在了大衣柜的左角,接着,用力跳了起来。它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大,在它一下一下的跳动中,大衣柜开始微微倾斜。林小草根本没有注意到危险,他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那个不可思的小人身上。
还是搬家工人最先发现了危险,在绳子断裂的同时,对着楼梯下的林小草大喊了一声:“快跑!”
林小草愣了一下,眼神从小人身上收回,此时却已经晚了,那个大衣柜已经滚了下来,声音沉闷,如同山崩海啸似的,打着滚儿地翻了下来。他连喊都没来得及喊,只觉得天旋地转,眼前黑压压地就砸来了一位不速之客。
等他感觉到疼的时候,搬家工人们已经跑下了楼梯,正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抬衣柜。
林小草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被砸烂了,但此时令他恐惧的不是疼,而是那个小人。他四下张望,歪过头去,终于又看到了那个小人。
小人就站在楼梯扶手上,依旧背对着他,孩子一般地笑着。
5
林小草整整瘦了一圈,他脸色蜡黄,眼神呆滞,但他没疯。他时时刻刻都精神饱满,一双眼虽然早就布满血丝,但他不敢大意,随时注意周围的一切。他这次是真的以不动应万变了,他的一条被砸得骨折,要躺在医院好多天。
那条腿打了石膏,挂在病床的绳子上,像块坏掉的肉。
每一次,他看到那条腿的时候,都会身不由己地打哆嗦。这条骨折的腿,时刻提醒着他,有个小人要害他!
秦戈听到林小草住院的消息后,终于不再生气,温柔地出现了。她买了许多林小草爱吃的食物,坐在病床旁边,给他削苹果。林小草不敢大意,永远是一副过分紧张的模样,他盯着秦戈手里的刀,时刻警惕着身边会不会跳出一个小人来,一把夺过秦戈手里的刀,刺进他的心脏。
他也想过把这件怪事告诉秦戈,可他提前想到了结果,那一定没人相信。但他仍旧犹豫着该不该说。
秦戈准备离开的时候,林小草终于忍不住了,他叫住走到门口的秦戈,说:“秦戈,你别走……”他的话说到一半,突然顿住了,只是盯着秦戈,像是见鬼似的。
秦戈狐疑地望着林小草,说:“小草,有事吗?” 林小草结结巴巴地说:“没,你……你走吧。”
秦戈前脚离开,林小草就一瘸一拐地下了床,飞快地关上了病房大门,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气。
他看到了,他刚刚又看到了那个小人,那个小人一身红衣,和他见到的一模一样,它依旧背对着他,安安分分地坐在秦戈的肩膀上,不住地坏笑着——难道,是秦戈派来的小人?
林小草慌乱了。
翌日,第二个来看望林小草的是母亲,母亲从秦戈嘴里得到了他住院的消息,大老远从老家赶了过来,一下火车就马不停蹄地冲进了病房。可是,林小草并没有因为母亲的到来,而感到安慰,他本以为母亲是他在世上最信任的人,他本以为母亲是唯一相信他的人,本以为可以将一切都告诉母亲,寻找帮助。
可是,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小人。
母亲就坐在林小草身旁,一会儿摸摸他的脑袋,一会儿看看他的腿:“小草,你没事吧?”
林小草不说话,紧紧缩着身子,死死盯着母亲的脑袋。那个小人就坐在母亲一头苍白的发丝间,它依旧背对着他,偶尔,还会抬起手抓一抓头发,活灵活现地。
林小草忽然明白了,母亲也有个小人,她和秦戈一样,都有一个小人。那么,究竟是谁派小人来加害于他的?他想不明白。是秦戈?是秦戈不愿意跟着自己了,还是她另外有了喜欢的男人,想要甩掉自己?是母亲?也许,母亲根本就不是他的亲生母亲,他是她抱来的,抢来的,她根本不爱他?
那天,母亲离开之后,林小草陷入了深邃的恐惧之中。
他开始经常看见小人,一模一样却越来越多的小人。
同事们来看他的时候,他能看到同事们身上的小人,医生来查房的时候,他能看到医生身上的小人,护士来给他打针的时候,他能看到护士身上的小人,就连偶尔从病房门口经过的陌生人,脑袋或者背上也都坐着一个小人。
世界一下子变了,变得到处都充满了小人,让林小草难以招架、难以预防。
他每天都像上足了发条的神经病,就连睡觉也是时醒时睡。他害怕有人突然摸进他的房间,害怕那个小人再次出现。他搞不清楚究竟是谁身上的小人想要加害自己,于是,所有人身上的小人都成了炸弹,所有人他都要提防。
还好,林小草住院期间,没有发生什么意外,一切正常。
后来的某一天,那些小人也越来越诡异而琢磨不透,它们似乎是时隐时现的妖精,偶尔在人肩膀坐着,偶尔又彻底消失,好像钻进了人的身体里,有的喜欢做坏事,比如将护士拿来的药,趁其不备丢到地上,有的则很听话,总是老老实实地坐在“主人”的身上,安分守己。
无论如何,林小草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6
屋里蒙了一层灰尘,许久没有回家的林小草,在秦戈的搀扶下,回到了房子。但他很快就让秦戈离开了,他现在无法相信任何人,因为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小人,可怕的小人。他只想自己呆着,这样才安全。公司他也不去了,现在他根本顾不上开除不开除的问题了。
林小草彻底自我封闭了。
他每天都蜷在家里,不出门,不看电视,除了吃就是睡。他把窗帘拉住,大门锁住,电话抠掉电池,杜绝了和外面世界的一切联系。因为他害怕,他总是能看见那些小人,上马路的时候,人们身上都坐着一个小人,看电视的时候,那些演员身上也坐着小人,甚至连打电话,也能听到对方话筒里传来小人的笑声。
小人,简直无所不在了。
他必须自保,只有杜绝和外界的联系,才能杜绝小人的出现。
他每天都要检查一遍大门和窗户,有缝隙的地方,他全部拿胶带粘住,以防有小人进入。连空调的出风口和下水道,他也没有放过。有时候,他也觉得自己是疯了,但他尽力保持一丝理智,时刻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大意,因为疯疯癫癫总比胆战心惊要强。
四天,很快过去了。
晚上的时候,林小草面临了一件不得不解决的事情,他冰箱里的食物吃玩了。其实,前两天,他的食物已经吃晚了,但他不敢出门,只好忍着。饥肠辘辘地忍耐了两天后,他实在饿得受不了了,他必须去买东西吃,不然非饿死不可。
晚上十一点的时候,林小草终于出门了。
他像个贼似的,飞快地打开门,又飞快地关上门,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的胶布,把大门上上下下、左左右右的缝隙都粘好,以五十米短跑的速度,冲到了楼下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商店,胡乱地买了些食品,又冲了回来。
关上大门的时候,林小草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最了不起的事。
他挺得意没有被某个小人发现,开始手忙脚乱地煮泡面吃。
刚吃了几口,卧室里突然传来一阵笑声,他吓得一哆嗦,手里的面洒了一地。那笑声依旧没变,清脆悦耳,顽童似的笑声。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,一步一步向卧室走去。终于走到卧室门口后,为了壮胆,他一把推开了大门。
果然是那个小人,它正背坐在窗台风铃的铃铛上,荡秋千似的一晃一晃地。
似乎知道是林小草进来了,小人并不惊慌,伸出白色的小手,抓了抓后脑勺,说话了:“你来了。”
林小草不知哪来的勇气,随手抓起旁边一只水杯,一把丢了过去。风铃一阵乱响,叮铃当啷地,小人却不见了,似乎一闪就消失了,笑声再响起的时候,他发现小人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窗台上,背对着他一蹦一跳地拍手,似乎在和他玩游戏。
他觉得被戏弄了,一股火气窜到脑袋上,也全然不记得害怕了,抓起身边的枕头,又一把丢过去。
可是,小人太神了,无论林小草想什么办法,都打不倒、抓不着那个小人。他只能听见那无休无止的嘲笑声,越来越大,越来越刺耳,似乎要穿透他的耳膜,笑得他浑身都发软。他绝望了,瘫在地上,气喘吁吁地不动了。
小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灯管上,坐在灯管上对着林小草继续笑:“怎么,不抓我了?”
林小草愤怒地抬起脑袋来,说:“你究竟是什么东西?谁派你来害我的?”
小人不客气地说:“谁也没派我来,是你自己派我来的啊。”
林小草傻了:“你说什么?”
小人开始在灯管上荡秋千:“你还不明白吗?你就是我,我就是你。这个世界上,每一个人身上都存在着一个小人。我们是你们变出来的,是人就难以避免。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存在吗?这就要问问你自己了,你自己做过多少坏事呢,有过多少小人的行为呢?我来给你算一算,你贪污公司公款,拿回扣,还盗取属下的创意,另外,你还背着秦戈在外面花天酒地,甚至于,你还一直盘算着怎么把你母亲的存款骗到手。”
林小草彻底呆住了:“你……”
小人倒是没什么大惊小怪地,冷笑道:“别惊慌,我说过,你做过的、想过的事我全都知道。因为,我就是你,你就是我。”
林小草觉得晕眩,他提防了这个,提防那个,倒头来,却没有提防自己。
7
林小草又开始发呆了,这次,他是真的变傻了。那晚,因为煮泡面的时候,忘记关煤气,他差一点煤气中毒死掉。幸运的是,第二天早晨的时候,来找他的秦戈及时发现了他。命是救了回来,不过脑子从此变傻了,成了一个弱智。
他的声音也变了,如同那个小人的声音似的,稚嫩而清脆。
只要有人来医院看望他,他就会唆着发白的食指,小孩子一般地笑,然后,指着那些人边笑边说:“小人!小人!你们都是小人!”
你做过小人吗?看看你的肩膀吧,男女老少都要看看。
|